我们正处在一个美好的时代,这种时候正适合读王维,因为王维的诗中有我们缺少的闲情逸致和从容淡定。南通大学教授、江苏省中华诗学研究会副会长王志清是“微史记”周刊专栏作者,他对唐诗有极深的研究。在这篇文章中,他为我们介绍何为盛世,何为盛唐诗,王维对盛唐诗乃至中国古诗发展产生的重大影响,以及王维的诗作如何体现盛唐气象等内容。
阿房宫图卷(局部)唐·王维(传)
下面我们进入对王维诗的品读。
山居秋暝
王维
空山新雨后,天气晚来秋。明月松间照,清泉石上流。
竹喧归浣女,莲动下渔舟。随意春芳歇,王孙自可留。
这首诗相信大家都读过无数次了,之前我们读到它总会联想到对社会的不满和逃避,说好听点是超尘脱俗的情怀,只是这样吗?今天我们讲王维的诗歌是盛唐的象征,尝试从颠覆固有思维和现成观点的角度去理解。很多人认为《山居秋暝》是写秋天的晚上,我觉得不是。“空山”才是诗眼,诗人把空山前置了,下面的话全是对空山的注释。王维最喜欢用“空”字,他的多首诗里有84个空字。何谓空?空就是无,无欲无求乃至无我,用王维自己的诗来说叫“山林吾丧我”,社会的我在山林中成了自然的我。手上拿了东西,再拿东西还方便吗?不方便,所以要空。心空则万物空,心空则境随心转,因为心空王维造出了诗中的境,并且这个境与佛教息息相关。诗的开头“空山”的“空”字就统率下面的境。我们看到了月、松、石头等意象,上面两句偏静,下面两句偏动,上面两句偏于写物,下面两句偏于写人;从空间上看是由上到下,由近到远,由隐到显,整个过程很有画面感,给人以自然而然的感觉。诗中人物的出现是与自然万物互不干扰、和谐统一的,这就是王维的“空”。
实际上我们中国的禅宗是经过哲学改造过的佛学,并且它的思想跟儒、道两家都有相通之处。庄子讲“心斋”,就是自己打扫自己的心灵,让心灵空,不惹尘埃。《庄子·达生》里记载了一个梓庆为鐻的故事:梓庆刻木制鐻(一种乐器),做成之后的鐻精美至极,看到的人无不惊叹于他的技艺。鲁侯问他是用什么法子制成这么精致的鐻的,他说自己斋戒三天就不去想赏赐利禄了,斋戒五天就不在意他人的赞美或贬低了,斋戒七天便可达到物我两忘的地步,专注于技艺,这时去林中挑选一棵适合的树木制鐻,就大功告成了。我们可以发现故事中强调了佛学斋戒传统令人静心、专注的作用。道家讲“道法自然”,儒家讲“致中和,天地位焉,万物育焉”,都是万物自然,互不干扰的状态,与王维诗中的意境一致。
为什么说《山居秋暝》写的是盛唐时期?有一次我去广州开会,朋友给我看他们在王维住的终南山买的别墅。我的朋友都是老师,他们表示自从买了别墅之后周末不到别墅去是不堪忍受的,自从有了“隐居”的体验之后他们才明白王维当时为什么要住到终南山别墅去。王维消解了诗与隐、艺术与生活之间的冲突,对他来说,生活就是艺术,艺术就是生活,诗就是禅,禅就是诗。为什么这样说?“随意春芳歇,王孙自可留”会让我们联想到《楚辞》里的“王孙游兮不归,春草生兮萋萋”和“王孙兮归来,山中兮不可久留”,实际上王维的诗与其正好相反,这涉及主动还是被动的问题,也就是主动走向山林还是被迫逃避到山林。前面我们说诗歌分气顺和气闷两大类,有很多诗人都是因为气不顺被推向山林的,包括陶渊明、谢灵运,而王维是自觉走向山林的。王维诗中的山林是和谐美好的,象征着和谐社会,在他眼中,山中和朝中并没有什么区别;反观《楚辞》里的山林,被写得阴森可怖、怪石林立,野兽鬼哭狼嚎,很明显传达出一种人不可住的信息。
诗人的作品会自然流露出时代的信息,但并不是直接讲出来的,而是被遮光了,类似某种带着其语言特点的暗示。就像书法一样,你写的跟柳公权一模一样不是书法,是抄书匠,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表达方式。书法和诗歌一样,都是写自我、写时代,它们对时代的折射不是作者刻意为之的,是不由自主地表现出来的。为什么《山居秋暝》是盛世的景况?如果是乱世,王维不会有这样的心境,山林和社会一样,都可以居住,在哪里都可以生活得很好。我们经常把这首诗的最后一句解读为王维厌世了,批判社会了,实际上对王维来说,山中跟社会是一样的,哪里都是桃源,而只有盛世才能实现哪里都是桃源。这样解读我们就能理解为什么说王维的诗是盛唐的象征。
终南山
王维
太乙近天都,连山接海隅。
白云回望合,青霭入看无。
分野中峰变,阴晴众壑殊。
欲投人处宿,隔水问樵夫。
我们看第二首诗《终南山》,为什么这首诗也是写的盛唐?写终南山的唐诗有多首,有一位很有智慧的日本人叫川合康三,他写了一本书叫《终南山的变容》,是由蒋寅先生等人翻译的。这本书把盛唐到中唐的几十首诗排列在一起,比较了盛唐诗和中唐诗的不同,还专门比较了王维和韩愈的诗有什么不同,从做论文的角度来讲做得太好了,这首诗我们也边比较边讲。王维喜欢用兴,李白喜欢用比,杜甫喜欢用赋。李白五岁入川,25岁出川,在道教发源地长大,两次受箓,是正式的道士,所以他的诗谈天说地、轻盈飘逸,属于浪漫主义。杜甫的诗比较沉郁,是现实主义。那么王维呢?大概属于象征主义。
《终南山》这首诗一上来就写终南山很高很高,接近天顶了,这是垂直的伸展;接着又向水平方向上延伸,“连山接海隅”。这就是王维,山高到顶了,海也到边际了,再往下写就不好写了,该虚写了。虚接的是“白云”和“青霭”,白云青霭没有实体,也不是一直都存在在那里的,是虚无缥缈的事物,王维就喜欢用这种意象,这里是形容山的深度,山太深了。接着是“分野中峰变,阴晴众壑殊”,“分野”是天上的28宿,与地上的州郡相互对应,这里是说山太大了,阴晴变幻不定。有人说这句诗不仅是写山妙得不得了,更写出了人的安定感、获得感、休闲感。“欲投人处宿,隔水问樵夫”,山太大了,一天是游不完的,得找地方住啊,这时候听到水对岸有人在砍树,遂向他询问。
《终南山的变容》一书是如何分析这首诗的呢?他说诗中透露出的伟大与其说是忠实的写景,不如说是从盛唐诗人的世界观所支撑的形而上的概念中创造出来的。诗歌是形而上的东西,从这里我们能够读出盛唐诗人对世界的存在具有不可动摇的信赖。王维对整体的把握是艺术性的,以不全来求全,因为再怎么写也不能尽其所有。韩愈就忽略了诗歌形而上这一点,他是写实的,就是尽其所有。
王维的《终南山》只有四韵,韩愈的《南山诗》你们知道有多少韵?韵,句,0个字。《终南山的变容》中说韩愈的这首诗表现出一种相生相克相斥相依的感觉,既是统一,又是对峙。他写了三次游终南山的经历,第一次迷路了,第二次遇雨了没去成,第三次是他从被贬的地方被招回来路过终南山,天公作美没下雨。登上终南山以后,他马上使用了51个“或”字,把有生命的和无生命的所有事物都拿出来对比。就像严沧浪讲的,韩愈的诗力大诗雄,论学问,孟浩然及不上韩愈,但是孟浩然的是要比韩愈来得有韵味,因为诗是讲趣讲性的。韩愈的《南山诗》通篇显示出人和世界的紧张关系,折射出安史之乱以后处于中唐时期的大唐帝国一蹶不振了。韩愈的这首诗有三个特点:第一是以怪为美。元和“尚怪”,唐代元和时期崇尚比较怪的诗歌,白居易就是最明显的例子。第二是以气为胜。韩愈的创作主张就是“气盛言宜”,特别重视作家精神力量对文学创作的影响,强调作家的道德行为和文艺修养。第三是以文为诗。杜甫开了以文为诗的先河后,韩愈它把做到了极致。
我们再看看杜甫写的山。
望岳三首
杜甫
(其一)
岱宗夫如何?齐鲁青未了。造化钟神秀,阴阳割昏晓。
荡胸生曾云,决眦入归鸟。会当凌绝顶,一览众山小。
(其二)
西岳崚嶒竦处尊,诸峰罗立似儿孙。
安得仙人九节杖,拄到玉女洗头盆。
车箱入谷无归路,箭栝通天有一门。
稍待秋风凉冷后,高寻白帝问真源。
为什么要把杜甫写的《望岳》拿出来?可能好多人读过第一首却不知道接下来还有两首。这是杜甫在人生的三个不同时期写的。鉴于第三首的篇幅我们这里只对比前两首。
第一首是开元时期,当时杜甫二十三四岁,虽然考试没能录取但毫不气馁,一看就是盛唐,当时的人们拥有着憧憬一切的乐观主义精神,没考上本来是很难为情的事情,杜甫还是为自己壮胆“会当凌绝顶,一览众山小”。第二首诗作于唐肃宗时期,有位宰相出师不利,损兵折将,唐肃宗要找他算账。结果杜甫因为替这个宰相说话被下到监狱里去了,接受了三次审判。负责审判的人里有一位是颜真卿,他比较较真,就是要审杜甫。还有一位是韦陟,这个人是王维非常要好的朋友,他救了杜甫一命,把他发配走了。所以诗的最后一句“高寻白帝问真源”事实上是在鸣冤,他想问自己错在哪里,对于这样的审判结果表示不服气。这是中唐的时候。
校对陶善工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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