自少年读红楼时起,就从未觉得黛玉矫情、小性过,那时尚不懂她内在的人性光辉。想来,应该是有才华滤镜的缘故吧……
最爱她两首诗,一首是春暮处的《葬花吟》,一首是秋浓时的《咏菊》,花也好、人也好,她都能同他们互通灵犀。
这样的人呀,不应当傲娇吗?
话说菊绽蟹肥的深秋,湘云邀起菊花诗社,黛玉的《咏菊》《问菊》《菊梦》,在众才女菊诗中夺了魁首。
其中之妙,只单看《咏菊》一首便知:
无赖诗魔昏晓侵,绕篱欹石自沉音。
毫端蕴秀临霜写,口齿噙香对月吟。
满纸自怜题素怨,片言谁解诉秋心。
一从陶令平章后,千古高风说到今。
这其中有两个层次:
第一层——透过载道于物的文化视角去看,菊的主流文化意象是指隐士,故而咏菊其实是在咏隐士,自古文人逸士爱菊,是忠于自心“穷则独善其身”的理想,这一点,在黛玉诗中的“绕篱”“陶令”“千古高风”等用词中可见;
第二层——也是经常被世人所忽略的,在背弃“为五斗米折腰”的出世傲骨中,除了潇洒、自由之喜,还埋着对抱负无从伸展、世道艰辛,以及无人交心之悲,在这洒脱选择中,是隐藏着退而求其次的无奈的。所谓“满纸自怜题素怨,片言谁解诉秋心”,即是这种理解。
▲南宋朱绍宗《菊丛飞蝶图》故宫博物院藏
谈及隐士,不得不提陶渊明与他的菊花——如你所见,不仅仅黛玉,历代心怀隐思的文人们咏菊都绕不开陶渊明。
元稹说:“秋丛绕舍似陶家,遍绕篱边日渐斜。不是花中偏爱菊,此花开尽更无花”;杜甫说:“篱边老却陶潜菊,江上徒逢袁绍杯”;李清照说:“(白菊)也不似贵妃醉脸,也不似孙寿愁眉。韩令偷香,徐娘傅粉,莫将比拟未新奇。细看取屈平陶令,风韵正相宜。微风起,清芬酝藉,不减酴醿”——孟郊更绝,直言:“清诗既名眺,金菊亦姓陶”……
白居易倒是含蓄,虽不提陶公名讳,但也用“耐寒唯有东篱菊,金粟初开晓更清”暗合陶公“采菊东篱下,悠然见南山”之典;此趣赵蕃也识得,故而作:“迳虽荒菊尚存,重阳想见露花繁”,回应其“三径就荒,松菊犹存”之说。
陆游更作《陶渊明云三径就荒松菊犹存盖以菊配松也余读》,向陶公致敬:
菊花如端人,独立凌冰霜;
名纪先秦书,功标列仙方。
纷纷零落中,见此数枝黄。
高情守幽贞,大节凛介刚。
乃知渊明意,不为泛酒觞。
折嗅三叹息,岁晚弥芬芳。
其所咏者,首先是菊,然后由菊至陶渊明,最后掏出的,是自己的心——所谓咏菊,实为自喻。此,即第一层。
▲明陈洪绶《玩菊图》台北故宫博物院藏
可见,不独作诗人,作画者也爱陶渊明
其实陶渊明并没有刻意咏菊,来个菊花十二首、咏菊赋云云,“采菊东篱下,悠然见南山”也好;“秋菊有佳色,裛露掇其英”也罢,菊在其诗中自有一种信手拈来的常在感,陶公并非仅仅以菊花做个文学创作的“意象”,而是切切实实在日日种菊、品菊、食菊、咏菊,与菊相伴。
如其“今生几丛菊,花色又新变。披甲老铸金,西风任酣战。”——显然是到花圃看自己种的菊花,发现已经盛开后的有感而作。
再如“采菊东篱下,晨光犹熹微。繁霜拂我帽,零露沾我衣”——同是“采菊东篱下”,这次是清晨,与上次“悠然见南山”时的光景显然不同。
私以为,这才是陶氏可当“菊之神”的关键所在。
要紧之处在于:看到菊傲霜寒之景,借题写诗作画是一回事;日日与菊相伴、将其化入生活日常则又是另一回事,陶公对菊之爱显然是更结实而深刻的。
后世文人也有养菊爱菊者,多半以陶公为马首,如蒲松龄,他曾在《聊斋》中作一则“黄英”,专写菊精。
菊精黄英及其弟皆是冶菊高手,她嫁与鄙弃仕途、痴爱菊花的马子才,辅其种菊贩菊为生,这马子才更是爱菊似命,日日与菊相伴,心中实不忍将其买卖——姐弟二人姓陶,倒是回应了孟郊为菊冠陶姓之典。
▲聊斋故事图页
懂陶公之悲者,不独黛玉,还有明人沈周——这要沉入第二层了:
他在自己的《菊》中说:“秋满篱根始见花,却从冷淡遇繁华。西风门径含香在,除却陶家到我家。”
这与陶渊明《归去来兮辞》中的“乃瞻衡宇,载欣载奔。僮仆欢迎,稚子侯门。三径就荒,松菊犹存。携幼入室,有酒盈樽。倚南窗以寄傲,审容膝之易安……”是对应的。
染尽一身风霜,退而守自心时候,虽然屋小且破,却有家人、松菊、美酒聊可慰藉——心中有伤,才需治愈,傲立寒霜的菊,令久居尘世、风霜满身之人“却从冷淡遇繁华”。
自此,在以菊花为自喻之外,还代喻着自然与内心向往的美好生活。进而,陶公又在菊上作了一重心灵寄托:与其将一腔忠诚寄于无望世道,还不如寄在天地万物和自我修行上。
▲明杜堇《陶渊明赏菊图》大都会艺术博物馆藏
陶渊明所处的时代,正属朝代更迭、战乱频发的乱世。况且当时的官制延续自汉代起的“九品中正制”,很多寒门士子无法入朝为官施展抱负,他们只能屈居于无能世家子弟的治下屡屡碰壁,故而纷纷绝望,选择归隐避世。
这样的委屈,可在陶公心灵独白《归去来兮辞》中看到:
所谓“归去来兮,请息交以绝游。世与我而相违,复驾言兮焉求?”“已矣乎!寓形宇内复几时?曷不委心任去留?胡为乎遑遑欲何之?富贵非吾愿,帝乡不可期”,正言此意。
据《宋书》记载,老陶的请辞颇具豪气:
“郡遣督邮至,县吏白应束带见之,潜叹曰:‘我不能为五斗米折腰向乡里小人。’即日解印绶去职。赋归去来。”
陶公曾五次入世、五次出世,其中的纠结、曲折、心酸、委屈可见一斑——正因久被压抑,故而奋起时更显豪气。此时再品黛玉、沈周等人之句,该又是一番感慨……
▲明唐寅《采菊图》台北故宫博物院藏
当年陶公在如此心境下辞官回乡,简直是一种从牢笼向自由的奔赴,于是他才会显出“久在樊笼里,复得返自然”的迫切;而在“种豆南山下,草盛豆苗稀”的躬亲稼穑辛劳后还能获得“衣沾不足惜,但使愿无违”的满足感。
再回头细品当日情景:在万物凋敝、冷风萧瑟的深秋、陶公一腔报国勇志已消,身心疲惫地走在荒径上,灰暗之际忽见苍松葱葱、菊绽黄华,岂不大感欣慰?这是自然之美与内心之愿的合而为一、是精神世界的一次治愈。也因此,他要常种菊、赏菊,以其为伴,解寂寞心忧。
斯人永逝,日月长新,又到了属于菊花的十月仲秋。赏菊时,若略想想当初陶公的心境,这悠悠黄华想必更是温情融融吧!
黛玉教香菱作诗时候,有过一番诗论:你若真心要学,我这里有《王摩诘全集》,你且把他的五言律读一百首,细心揣摩透熟了,然后再读一二百首老杜的七言律,次再李青莲的七言绝句读一二百首。肚子里先有了这三个人作了底子,然后再把陶渊明、应玚,谢、阮、庚、鲍等人的一看。你又是一个极聪敏伶俐的人,不用一年的工夫,不愁不是诗翁了!欧阳修曾说:“晋无文章,唯陶渊明《归去来兮辞》”;苏东坡也言:“渊明诗初看若散缓,熟看有奇句”。
陶公的诗究竟高明在哪里呢?诚如其言:木欣欣以向荣,泉涓涓而始流。善万物之得时,感吾生之行休……
怀良辰以孤往,或植杖而耘耔。登东皋以舒啸,临清流而赋诗。聊乘化以归尽,乐夫天命复奚疑!
所谓奇句,生造是造不出的,须先要精神有高度,再深入浅出、有理有据、徐徐吐出方好。这其中的机要,就随陶公神韵藏在今秋的盛放之菊中,等你来赏、来品……
图片来自于网络
文字:观复采芹人
监制:观复文化
转载请注明地址:http://www.abmjc.com/zcmbzl/7734.html