No.期本期编辑:孤雁

南山种胡麻

文/陈念祖

古语云:“三十年河东,三十年河西”意在感叹人世沧桑,事故多变。这都不算什么。三十年一变化,真是太缓慢了。那是承载了中华五千年文明的黄河的变化。如果换作人一生的变故与沉浮,比这个就快得多了。如我家一样,从多年前居住的地方迁徙到黄河灌区,一下子一切都变了。以前的北山,因为人的居所转移,竟然在南边了。那时候我不满十八岁,夏夜睡在瓜田里,梦醒之后,看着月光下隐约的远山,常常失去方向感,把南北搞颠倒。

我在意那些山与我家的位置,是因为我三姑妈家就在那里。一脉青山的其中一处,峰峦之上有他们家破旧的泥土房,有风蚀驳落的劣土院墙,有爬满苔痕的石砌园子,还有园子里虬枝盘曲的老杏树。那个叫头道沟的小山村,留下我青涩迷茫时代的许多回忆。

山村地广人稀,每家有大片的山地,耕种与收获的辛苦,别人难以了解。我在初中读书的时候,假期里曾跟母亲去帮三姑妈家收过庄稼。帮到临近开学的前一天才回家,离开时山野里的庄稼还成片的长在地里。很难想象他们收完庄稼,再打完场,会忙到什么时候?

搬迁到黄河灌区的第二年,三姑爹说他们村子里有大半的人迁走了。他们分了那些迁走的人的地,地多得忙不过来,给一些让我们去种。父亲答应下来,就指使我去耕种。我那时候是乖孩子,有命必遵,就高高兴兴的去山里种了两年庄稼。

往山里去,没有便捷的交通方式。我基本都是靠双脚来回于山区与滩道之间。早上吃过饭,拿一本书开始走,边走边看。也不认着路走,只要盯着南边那一个山头走下去,就错不了,而且是直线距离。进了山之后,就有了固定的路,顺着山沟向上,更不会走错。日落时分,到三姑妈家时,一本书也就差不多看完了。

别人以为这样走路慢。其实不然,走路不怕慢,就怕站,停下来休息最耽误时间。因为专心看书,所以不知疲倦,不知不觉就赶出了脚程。有一次和我姐姐同行,一路上看着书走路,时不时就把她丢在后边了,得停下来等她,走得极不畅快。

我三姑妈家的院子在一座小山峰的顶上。山并不高,除去北面背对着宽阔的川道和浩瀚的沙漠,向其余方向望去,尽是比这里高出许多的峰峦。但是,那些高峰大岭,是臃肿与舒缓的,没楞没角的样子,大都像个土馒头。这一处低矮的山头,因为三面紧临幽深的峡谷,顶上又独独的住着一家爱种树木的人家,所以显得俊秀而峭拔。

这里的景致,我在别的文章里写过。我常常想,如果有人厌弃了世间的纷扰,却又对生活充满着热爱,想找一个安静的去处,我知道的这个地方最为合适。可惜的是,如今的世界,你能厌弃,却不能抛开。如今的生活,你尽可以爱得热烈与真诚,却难以用这遗世独处的方式来生存。

上边的这些文字,是我当年所见的景况与如今的胡思乱想。那个时候,一脑子迷茫一腔子清纯的少年,是绝对不会思考这些出世入世的问题的。到山里去,思想很简单,目标很专一,那就是怎样种好庄稼,给家里增加些收入。

三姑爹让给我家去种的地,在一处背阴的山沟里。在俯身下探望之惊心的深谷上方,那山沟是宽阔的,再往上去分成两岔,缓缓延伸,越来越逼仄,直到陡峭不可耕种的地方。这块地的样子,很像一条肥大的裤子倒铺在山坡上,因此取了个名字叫“裤裆岔”。

早起之后,我们套了三头牲口去“裤裆岔”种胡麻。三姑爹使唤的是他们家的黑骟骡,三姑妈吆喝着他们家的花脚巴骒骡子,我在最后边,拉耧的是我们家红马下的红骡子。离开故土之后,它一下子显得很老了,吃草吃料的时候,不住从嘴角溜出嚼到一半的食物。

我们花了一整天的时间才把那块地种完。那块地真大,如果用一对牲口去犁,得花三天时间。我至今不清楚那块地有多少亩,却能用另一种方式来表达它的大小:那是一块三驾田的地。在农村,有许多独特的计量单位,再过多少年,这些农耕生活留下的计量单位肯定都会消失殆尽。不要说隔两三代人,就是同一个人,也会因时间的流逝与生活的变迁而忘记。比如我,当年在耳熟能详应用自如的谈论这些事,现在却用生疏的文字来记录,因为它们与时间一样,正在倏忽远去。

土地的计量单位,还有很多种,可惜能记得的已经很少。有以“斗”和“升”来计量土地面积的。指在大小不等的地里以耗费种子的多少来估量土地的多少。土地面积大的,下的种子就多。面积小的,下的种子就少。这也难怪,山区的土地因地势的不同而奇形怪状,多少几何学得好的学生,老农考一考他们,或者真心向他们求教,让他们计算面积,他们都会束手无策。让那些目不识丁的农民自己来计算几亩几分,真是难为他们。

但是,农民自有他们的办法,用劳动时间来估量,用所费种子多少来衡量,结果都差不了多少。“升斗小民”世代延袭,就是用这种粗疏而实用的方法来细数漫长的日子。

针扎的胡麻卧牛的谷。

种胡麻要种得稠,才能提高产量。因为胡麻虽有枝蔓,却分蘖不多,茎杆笔直向上,到顶端才舒张成伞状,从容地开花结籽。话虽这样说,山里人在坡地上种胡麻却极少能种得稠密。因为在我们这里,旱的年分十之八九,雨多的年分少之又少。庄稼种太稠了,经不起干旱,容易被晒死。

稠田好看,稀田吃饭。世世代代的老农又用这样的农谚来告诫和教育下一代的农民。在干旱的大气候下,胡麻与别的庄稼一样,顺应着不密植的生存原则。

我们先从坡地的最高处开始,赶着牲口横向播种。按常规,种坡地的时候,要从最低处开始,后一次翻起的土,更容易埋住上一次划开的耧沟,确保种子能埋在潮湿的泥土里。但是,种胡麻不一样,必须得从最高处依次种下来,要的是低处的土埋不住高处的沟。胡麻的苗儿弱,如果上边埋了太多的土,它们就不能顺利破土而出。

三架木耧划开干燥的黄土,地表下的土没干透,颜色深一点。虽然墒情不好,但是勉强可以下得了种子。种田的人一边走,一边摇耧,河卵石制成的耧弹子不停地左右摇摆,发出一串轻快活泼的声响。催动细细的铁钎子在压成一条窄缝的籽眼里左右摆动,四方的木耧斗里装着细碎的胡麻籽,因为被不住挠动,就争先恐后地从籽眼里挤出来。它们分成两股,跌落到两个耧筒里,捉迷藏一样,从耧腿下的出口里跑出来。耧铧刚好划开干燥的地表,它们顺势躺在那潮湿的黄土里,随即又被盖上一层土。从此就静卧在泥土中,将命运交于老天,等春风春雨,盼风调雨顺。而后生根发芽,历经千劫长成一年的庄稼。

那一年,我们将胡麻种得太稠了。夏天我去看过一次,邻家地里的胡麻盖不住地皮,在寡白的坡地里,只是淡淡的一抹绿意。我们种的胡麻,却绿意泱泱,鸦雀落到地里,绝对可以隐身其中。三姑爹说,这并不是好兆头,如果雨水不好,首先晒掉的就是这块地。

庆幸的是,那一年的雨水出奇的好。夏收时节,我去帮忙收麦子的时候,正赶上绵绵雨季。铅灰的云布满天空,接连几日不见天光。在川道上,人们看到所有的山峰都隐没在云雾之中。我们不知道已经在云雾之中,只看到轻雾缥缈细雨霏霏。因为下雨不能劳动,要度过连续几个漫长的夏日。夜间骤雨突来,拍打着屋顶。雨水从屋檐上的木槽里喷涌而出,落到台阶下的驮水木桶里,发出惊心动魄的声响。晴好的日子,山里满目苍翠。山坡上的野草长得细密绵长,人走上去,脚底下打滑。那种景象多年不见。有了这样好的雨水,我们种稠了的胡麻,也不会怕被晒得欠收,产量高出种稀了的田里许多。

因为从那一年开始,我在滩上的小学里教书。胡麻收割的时候,我没能去山里。收割与打场的农活,都是三姑爹与三姑妈完成的。

据我三姑妈说,那一年头道沟胡麻亩产量最高的并不是我们种的那块地,而是村上王家的一块地。因为王家的那块地离村子远,那一年的庄稼又长得实在太好,等到王家人收割那块地里的胡麻时,天已经很冷,地开始上冻。他们去给王家帮忙,割胡麻时镰刀碰到冻僵的地皮上,当当作响。

胡麻的“口紧”,籽儿不容易撒落。要是小麦,耽误那么久再去收割,麦籽儿肯定扬(撒落)得满地都是,所以人们管收麦子叫龙口夺食。胡麻却可以耽误收割,王家的胡麻就没有因为延误收割时间而造成损失,反而亩产量比谁家的都高。老农们凑到打麦场上分析原因,一致认为是收割晚的好处。因为收割晚一些,胡麻就饱得更好,籽粒充实,筋骨就重。一粒胡麻籽上多一点点,那数不清的胡麻上多出的一点点,足可以使亩产量比别的田里高。

我们第二年继续在山里种了胡麻,三姑爹就一直坚持要尽量晚一些收割。那一年的胡麻再不能种到“裤裆叉”里去了,因为要倒茬。种过胡麻的地瘦,种麦子都长不好,更不能继续种胡麻。三姑爹给我们去种胡麻的地,换到另一块处在山顶上较平整的地块上。那块地被他们称作皮条溜子。相信每一位听到这个名称的人,都会猜想出它的形状是窄长的。确实如此,它铺在舒缓的山脊上,我播种时,从地的这头看不到地的那头。那块地头一年种的是豌豆,茬肥,应该会长出好庄稼。

可惜的是,那一年雨水不好,整个山区的庄稼都没长好。收获时节,无所可获。尽管三姑爹一再坚持要最晚收割胡麻,但是在暑假结束之前,我们收完了豆子,又收完了麦子,收胡麻的工夫也绰绰有余。

种在好地里的胡麻低矮而枯黄,每一株顶上,只结着两三个分成八瓣的小圆球,里边包裹着七八粒纤瘦的胡麻籽。有些胡麻的茎上,只独独地顶着那么一颗小圆球,而且小,发育不良的样子。这样的胡麻无法割,只能用手拔下来。

那一年的鼠害也严重,我们拔胡麻的时候,地上到处是被田鼠嗑过的胡麻壳,一天多似一天。我们抓紧时间拔,本想着在最后一天多赶些工把胡麻收完。一直干到天黑得伸手不见五指的时候,也没能拔完,还有两分多地的一块“田把儿”留在地的北头。

第二天早上再去看,那一小片胡麻已经被田鼠连夜糟蹋得几乎颗粒不存,省去了收割的麻烦。

《花庄纪事》年No.36期

文陈念祖/编辑孤雁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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